2008-05-14

嘔吐(2006-03-02~2007-07-05)

也不是什麼新的嘗試,還在讀書的時候,也寫了雙線的故事。
一次寫兩個故事,同時進行,好像人格喪失,但挺有趣的。
這篇投過文學獎,當然沒中啦,相同字體字型又沒有顏色,可能不好閱讀。
放到這裡,修正以上的缺憾,雖然讀起來容易些,惟獨少了點挑戰。

 

 衍衍的身上有一道疤痕。

 去年冬季是乾旱的天,我的情緒也跟著糟了好一陣子。
 那是我們爭吵的證據。
 一如往常的,我開著車子到處亂晃。這個職業伴隨著我許久,成為我的保護色。
 我愛衍衍,而且想要娶她為妻。
 乘客不多,行人來來往往的。畫面總是有些諷刺。
 可是衍衍還小,不太懂得我對她的感覺。那是一種,不知道要怎麼解釋的感覺。我不喜歡談情說愛,這是我的致命傷。
 我必須逃避現實,躲在小黃包車裡,假裝自己並未與社會脫節。
 我不認為兩人年齡差距會造成觀念上的歧異,凡是愛情都需要磨合。天生一對,沒這回事。
 無論颳風下雨大晴天,我不會為自己找任何藉口待在家裡。藉口好比是一窩又一窩的陷阱,吞嚥一個又一個閃避現實的人。
 我知道,她並不知道為什麼和我交往。她什麼都不知道,只知道依著心跳的節奏活著。
 兩天前,一個客人在後座,全都是口味極重的殘羹菜餚。我親切的詢問他的身體安否,換得的是他連珠砲式的咆嘯。
 我自認沒什麼長才。口條不佳,長相不俊,但我覺得自己就這麼一個比人強的地方:超越常人的責任感。
 「狗屁!你他媽的臭婊子!」、「幹你媽的,你給我住嘴!」……
 我對衍衍的愛情,責任感其實也占了絕大部分;有時候,我會分不清楚情感是怎麼一回事,我可以同時喜歡和厭惡同一個人,也可以今天愛甲或明天愛乙。這不是濫情或無情,我想是因為我沒有掌握感情,不,應該說,我太懂得將自身抽離出現狀,使得感情容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。
 我攙扶他上樓,一棟沒有電梯的舊式五層樓公寓的頂樓加蓋,一開門就是一股惡臭撲鼻而來。喔,這位看似大老闆、西裝革履的五十多歲男子,棲身之處簡直沒有任何乾淨的字眼得以形容。
 衍衍與我之間的差距太大、太多。她十九歲我三十五歲,她大學二年級我失業三個月,她愛幻想我偏好實際,她朋友多我選擇孤僻,她經常外食我自己下廚,她愛我我不愛她?
 酒醒之後他告訴我他的故事。
 桁桁是衍衍的姐姐,長衍衍兩歲。我認識衍衍是因為和桁桁的一次邂逅。
 他是某間技術學院的講師,二十多年來,始終待在這間已從工專改制的學校和這個不上不下、勉強獲得溫飽的位置。
 我將之稱作「creamy powder」,即溶式的濃郁情調。
 沒談過成功的愛情,有過兩段不愉快的婚姻。
 二十一歲的桁桁,坐在校園角落,身影透過光線顯得十分悵然。
 兩任妻子不約而同的嫌他不夠努力賺大錢,不肯到外面兼小差,也都不喜歡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公婆。當初組織一個家庭的許諾如今顯的格外諷刺。
 畢業典禮那天,她忽然一陣作噁,沒等那冗長的致詞完畢,便飛也似的奔進洗手間嘔吐
 第二次離婚,他毅然決然的搬離家庭,獨自一人來到這間四面都是破爛夾板的圍城。他不是為了要尋覓第三段婚姻,更不是為了追索遲暮般的愛情,而是,真的受夠了被多重身分束縛的日子,他只想做自己,很單純的為自己而活。
 桁桁的胃壁彷彿被重重一擊,前些時日的酸腐全都傾洩而出。
 可是他並不能適應獨居生活,他還是要上班,教導那些愈來愈膚淺的學子,這更讓他下班後寧可選擇回到五樓,過著耳根清靜、眼不見為淨,如白紙般沒啥好記錄的生活。
 空的貝殼挾帶海洋的遺霜成為風乾的結晶鹽,桁桁長年茹素只為求得死前的心安。她一想到相約尋死殉情的丈夫,就拿出預藏在刀鋒邊緣的Curacao酒,一飲再飲,瘋也似的狂飲。滿載愁緒的胃每每無法紓解,結實過剩的Curacao樹大量的拋出一顆顆熟透透的果子,如雨落的朝左朝右朝上朝下向過去向未來向現在,不斷揮發那孕育思念的香氛,不斷不斷的,直到天壁釀出一道道窟穴。
 所以他被流行生活遠遠拋到腦後,是個著實的老頑固。
 桁桁的胃癌已經來到最末期。儘管醫生都不看好她能夠撐到完成學業,然而她終究還是靠著意志力苦捱過來。這過程中,我認識了衍衍。
 那天他向系上告假,表面上是為了到某間學校訪察,實際上,他只利用了請假時數的二分之一在口沫橫飛上頭。他坐上一班空蕩蕩的公共汽車打算毫無目標的度過剩下的時間。十分鐘過去,他發覺時間過得十分緩慢,因此立刻甩下公共汽車,以徒步的方式繼續這沒有意義的行旅。
 我是桁桁的主治醫師,對於無法救治桁桁並不會懷抱任何遺憾。這個女人把生命看得很淡,將妹妹託付給我後,她定是死而無憾。脫下學士帽過後的第七天,桁桁終於見到朝思暮想的丈夫,解剖時她的胃壁居然連一點罹癌的跡象也沒有。我相信這是某種神蹟。
 走著走著,他又覺得不夠無趣。何不再找個更無趣的Time Wasting呢?
 目送桁桁進入焚化爐,我心頭突然一陣絞痛。
 他向天空丟了一枚銅板,「啷啷啷啷」,銅板一路滾到水溝蓋上,「撲通撲通」,這才好不甘願的停止。
 衍衍拉著我的襯衫袖口,頭兒低垂。我摸不著她的心理。
 他走進一間「理容院」,下午四點,沒人光顧的「理容院」,連招牌都還沒「閃亮亮」的「理容院」。
 而衍衍愈來愈靠近我。我們和桁桁的距離也愈來愈遠,直至她,魂飛魄散。
 一推門,兩三位大姐猶如見到財神爺的向他吆喝,你一言我一語的,聽在他的耳裡彷彿一群吵架的麻雀,吱吱喳喳的讓人生厭。其中一名燙著大鬈髮的,看來是裡頭的領班,用上了深色眼影的眼神暗示他,並引著他進入第二層樓。終於遠離了那群麻雀。
 其實我不曉得怎樣去了解「人心」,我只懂得什麼是「責任感」。這也許和我的求學過程與職業有關,十幾年的訓練,造就了一個「全然客觀」的我——那個我可以不帶情緒的面對每個迎來送往。
 上樓後,左轉一處缺了門的小房間映入他的眼前。那位領班要他稍等一下,她似乎要出「門」準備些什麼。他環視了這個房間,昏暗的燈光下,只有三張鋪了白色長毛巾的單人床。他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有三張床,也許這是一間女子美容院改裝的「理容院」吧。除此之外,還有三兩雙拖鞋,凌亂的散布在水泥地板上。
 當我逐步成為一個「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」的紅牌醫師時,桁桁的死亡,竟然讓我首次遭遇無法克服的心理障礙。
 此時換了另一個女人進來。點個頭後,女人本能的脫掉身上的衣物,連同他的一併褪去。
 事後我懷疑自己喜歡上桁桁,但這感覺又不是那麼的確定,因為我深知桁桁的身心狀況,她始終擺脫不了求死未成的罪惡感,而我這個旁觀者又能做什麼補救呢?
 這個女人至少有三十五歲,不過看來依然風韻猶存。身子一點贅肉也無,說話聲調軟語至極,這簡直就是他從未臆想過的完美女人形象!因此,他顧不得平時維持良好的嚴謹形象,宛如撲羊惡虎,緊緊的壓住這個女人,情緒瞬間高漲了起來,把累積了五十年欲望全宣洩在她的身體裡面。
 我沒有細究對桁桁的感覺。偶爾壓力較大的時候,我一個人上山到她墳前凝思,才會有那麼一點點莫名的惆悵感。
 他的身體不會疲累,激烈的前仆後繼反倒讓皮膚的毛孔全數張開,好不痛快!從老舊出風口噴出的冷氣筆直的射入他股間,這不只讓他打了個哆嗦,還讓他有種也被侵犯的奇妙快感!這半小時的歡愉教他覺得這輩子似乎白活了!
 我不喜歡談情說愛,這是我的致命傷。
 女人提醒他時間到了。不想就此打著,他詢問再加兩節的價碼。兩千四,加上剛才的兩千四,一共是四千八。他下床翻找不知放在哪個條褲子哪件衣服的哪個口袋的紙鈔。翻呀翻的,他只翻到三千二。但是他還想和這個女人溫存溫存,因為不曉得何年何月才會再踏進這種場所了;他的身體渴望被照顧,被照顧呀。
 衍衍已經完全沒有家人了。我曾問過桁桁,為何兩姐妹相依為命,她的回答很簡單,「打從有記憶就這樣了。」應該有什麼難言之隱吧,所以我也不好繼續問下去,可是在一次放射線治療當中,我看見她的腰際有一對刺青。
 「可以刷卡」,女人口中呵出一道暖氣,又香又甜,鑽入他的耳下腺,洶湧的體液如洪水般的再度狂洩而出。
 衍衍的腰際也有同樣的刺青,那是一對精靈翅膀,好似希臘神話中象徵勝利的妮姬女神。我忖思著,假如桁桁的早逝生命終究獲得什麼勝利,或許是她決定以死亡換取永恆的重生。那麼衍衍呢?我也想替她的刺青下個「勝利註解」。
 這回,女人方才的溫柔已不復見,取而代之的是主動積極的攻擊。她的模樣愈來愈模糊,他的視線一片迷濛,什麼都看不清楚,甚至,連興奮的肉感也變得很「形而上」;這時,他忽然整個氣力放盡,像隻待宰的羔羊躺在染了汗漬的床鋪上,而女人好像偷走了剛才他的情緒,發狂似的對他蹂躪!
 所以,我選擇成為衍衍的戰利品,讓她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占有我。這樣的一廂情願看似完滿,然而卻產生了一個後續問題: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女人,但是我不知道愛上的是哪個女人。
 不自覺的,他流下兩行清淚,在她腰枝擺動的同時。
 自桁桁死後,我開始無法正常問診,起先是忘了藥品的正確名稱,後來漸漸的會對著病患沉默不語、呆滯,有時還會記錯輪職時段或走錯科別與診療室。最嚴重的是有一次,我坐在候診區等著給自己看診。
 他無力的腦海泛起這樣的畫面:很小很小的時候,他還吮著進口奶嘴的時候,母親搖著搖籃,哼著小調,哄他入睡的吉光片羽。
 因此,我被迫留職停薪,直到我的狀況穩定為止。
 優渥的環境竟成了日後困擾他生活的決定性因素。他是某地某望族單傳的獨子,成長過程一路順利,當同儕一個個脫離學生生涯早早進入社會維繫溫飽,只有他要獨自一人面對截然不同的生命旅程時,終於到了這麼一天:他厭倦這個充滿「責任」的家庭,他再也不要與這個大宅第扯上關係!
 我想娶她為妻,我愛……我不知道我愛誰……她又是誰。
 而兩次失敗的「無性」婚姻意其實也已無傷。這個女人徹徹底底的令他體會到另一種層次的生命力度,在這個無比陰暗的空間。
 這也是衍衍在意的問題,最後一次的爭吵也是為了這個老問題。衍衍的身體也已經僵硬了,我取出手術刀,在她腰間皮膚上劃上一道,把她的翅膀束起,讓她恣意飛翔,讓她和桁桁永遠過著重生的生活吧。
 這個女人的臉在我們的談話中隱隱約約的浮現,他不禁的又了一地,因為他彷彿見著了自己的母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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